VR时代的日常（上）
文/美菲斯特
1、安宅的耳朵
“不行，你一定要出来！”香织柳眉倒竖，揪着安宅的耳朵，VR系统将撕裂耳根的痛楚完美地模拟在安宅身上，在真实世界中，安宅的泪腺根据痛楚真切地分泌出眼泪。与此同时，声带发出的震动被VR系统转化为虚拟空间中的一连串大叫——“疼疼疼疼”——而在现实世界中，安宅守就还是安静地躺在沙发上，全身包裹在睡袋似的VR模拟器中。
尽管隔着VR神经元的传输距离，不，隔着公里的物理距离，安宅守就依然能感受到香织的怒火，香织一再要求安宅陪她去公园，不想总是在VR中谈恋爱了。
虽然被拧疼耳朵，安宅还在负隅顽抗：“在VR模拟器里，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，希腊的圣托里尼、意大利的苏莲托、捷克的布拉格，中国的鼓浪屿……直接加载进景点，用不着舟车劳顿，不用等待排队长龙，不用忍受景点人挨人人挤人、拍照的背景全是人。”
说到这里，安宅眼睛一亮：“对了，你不是有‘密集恐惧症’吗？”
“笨蛋！”香织脸上一红，又要去揪安宅的耳朵，女生说有“密集恐惧症”是在撒娇，这个词从男朋友嘴里说出来，可就变味了。
安宅堪堪避过这一揪，就听香织带着哭腔说道：“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，去逛商场你都让机器人陪我去；人家亲手做了蛋糕，想亲手递给你，没想到来的是个机器人……再这样下去，你和机器人谈恋爱吧！”
看到女朋友梨花带雨，安宅手足无措：“别、别，你去哪里，我去哪里！”
香织的哭腔像松鼠入洞般飞快消失，双臂一抱，手指点着下巴：“嗯，这还差不多，我得好好想想去哪里。”
她的眼睛里不时流出一丝狡黠，安宅心想：千万不要去天羽山……
香织灵眸一转，拍拍他的肩膀：“就去天羽山植物馆吧，本周六，也就是后天，不见不散！”
“不见不散……”安宅心想：真是怕什么来什么，两年没锻炼了，更何况去爬天羽山，他先要从10号线转7号线转3号线，横跨整个奥羽市，再转城际高铁到香织的家。然后从香织的家出发，坐奥羽专线去天羽山，估计路上要花4、5个小时，到天羽山不知道几点。
香织退出虚拟现实界面，安宅本打算和香织聊完天后，去游戏《LQL》里玩上几个小时，从VR系统里退出，从模拟器中脱出，他发现已到晚上十点半多了，再想到周六需要早起，安宅顿时没了兴致。圆形的分身机器人D2R7已经打扫完屋子，静静地待在充电板上，像一个白色瑜伽球。
安宅没好气地踢踢D2R7：“去，给我买碗宵夜！”
2、上班族的烦恼
年，随着虚拟现实系统的极度发达，VR系统成为每个人的标配，在机器人技术发达的日本，最大的电子产品集团HT株式会社将虚拟现实技术与机器人技术相结合，制造出可以用VR系统操控的个人分身机器人D2RX，使用起来，如同用IPHONG46PLUS遥控无人机一般方便。
当移动设备从手中落地而行，成为人的分身，世界将会怎样？
D2RX一经推出，深受已经从亚文化圈上升到主流群体的宅男们的喜爱，他们大肆交流使用心得，除了打扫屋子、超市购物之类的简单活动，宅男们竟然让D2RX代替自己上班，借口是“不再给拥挤不堪的地铁增加载荷”。越来越多的人依赖D2RX进行室外活动，警用型、工程型、医疗型、厨师型D2RX大行其道，可替换机械手、施工工具手之类的外设挂载层出不穷，有些GEEK专精于外设挂载的改造，成为一众宅男的偶像。这次移动设备的革命，被称之为继人类学会直立行走以来的第二大历史性事件。
老板们乐得减少办公场地的格子间，不再增加租金成本，在他们的默许之下，越来越多的公司职员让D2RX代替自己上班，在家通过VR系统指挥分身机器人，安宅的D2R7即是一例。
于是，以往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一幕——地铁车厢的上半部分空空荡荡，几百个吊环无人抓取，随着车厢的震荡轻轻摇摆。而车厢的下半部分遍布几百个个直径80厘米的白球，仿佛这是《异形：契约》里运送巨卵的星际飞船，静待在地铁中孵出不明生物。
贴心的地铁管理局甚至推出充电板车厢，可供D2RX在乘坐地铁时充电，反正上班的两点一线是固定的，只要输入起止地，在精度越来越高的GPS指引下，没有分身机器人下错站。
安宅的D2R7通过地铁站入口的扫码买票，每一个车闸前有几十个白球在候车，安监不需要了，插队现象销声匿迹。偌大的地铁站没有几个实体人坐车，即使有人坐车，也被集中在有座位的车厢。
地铁进站后，白球们挨个上车，车厢里静悄悄的，大家在充电，突然传出打耳光的声音和一句娇嗔：“怎么变成机器人了你还乱摸，流氓！”
“地铁之狼”的D2RX被深蓝色涂装的巡警机器人强行带走，“受害者”的D2RX在做简单的笔录，语音合成器里甚至传出模拟的哭声。
地铁到站了，甫一开闸，恰似运送高尔夫球的卡车发生侧翻，数以千计的白色球体从车厢里“滚”出来，借助数十道提升系统出站，翻滚着奔向各自上班的目的地。
刚接到工作的offer，安宅就买了D2R7（D2RX的第七代），这款是为单身上班族量身打造的分身机器人，偏重与各种办公系统的对接，也能从事打扫、购物等活动。安宅在家通过VR系统即可与公司的办公系统链接，甚至与政府的税务、法务系统对接，处理金融、物流、财务事项。于是公司里文山牍海的场景不见了，人头攒动、键盘噼里啪啦的工位格子间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白球通过各种软软硬硬的接口链接上服务器，进入政府或是证券公司提供的虚拟事务大厅，或者相互链接、开内部会议。
办公室恋情似乎销声匿迹了，不过安宅不怀好意地想，在看不见的地方，在防火墙的遮蔽之下，或许有两个人在私开虚拟房间。日臻完善的VR系统让人体会到肉欲的快感，甚至有人通过连接D2RX在上班时间偷情……
想及此，安宅有些分神——香织是反对虚拟爱爱的坚定派，现实世界中他和她止步于上本垒，虚拟世界中安宅几次营造浪漫的气氛，比如购买昂贵的马尔代夫场景、圣托里尼场景，想与香织更进一步，被她坚定地拒绝了。从那以后，安宅就有些提不起神。
今天是周五，明天就要与香织碰面，首先要坐城际高铁横穿公里的物理距离，原本以为有了分身机器人，便于维系大学时代的异地恋。可是香织不愿意总是在VR系统中约会，不愿意两个人派出各自的D2R7“携手”逛街和逛公园。已经习惯足不出户办公的安宅，甚至对明天的远足心有余悸。
安宅在VR系统中切换视角，换上自己D2R7的视角，十几个白球分布在狭小的办公场所里，各个探出接口连接着服务器，真给老板省了一大笔写字楼的租金。两个白球在一隅悄悄连接在一起，球体发出超出正常频率地颤动，或许在私开虚拟房间偷情。
安宅摇了摇“头”，他一直觉得，明明让两个人的D2R7坐上摩天轮，他和香织就能享受摩天轮升空的乐趣，还能通过实时链接“俯瞰”整个奥羽市的夜景——免去在寒冷的夜风中排队之苦，还避免摩天轮因为偶发事故停在半空、实体人下不来的危险。
虽然恐高症带来的臆想中的危险从未发生，不过他还是不明白，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VR系统里体验爱恋的今天，为什么香织如此排斥虚拟爱情。
3、地铁站
周六，一抹朝霞浮现在天际的鱼肚白之上，露珠犹自挂在牵牛花的喇叭之上，安宅已经梳洗完毕，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墙角充电的D2R7，快步出门，奔赴地铁站。
春寒料峭，一阵风吹来，他紧紧围巾，有点羡慕不用出门的D2R7。
安宅在地铁站前的拉面店站着吃完早餐，年逾花甲的拉面师傅依然是拒绝使用分身机器人的死硬派，昔日排队进店吃面的盛景已成回忆，而今只有替代人类上班的D2RX在拉面店前面“三过其门而不入”。店内由偌大一个门头缩小成只有五张台面，最后龟缩至在犄角旮旯开个小门头，狭窄的摆不下一张桌子，客人只能站着吃完拉面。但是拉面师傅拒绝外卖，只卖堂食，哪怕无数宅在家办公的人依赖外卖拉面。
拉面师傅固执地守着小店，仿佛面对德川大军、依然在大阪城负隅顽抗的真田幸村。这让安宅想起了香织，店里只收现金，不支持扫码支付，他掏出一张大票子，趁着师傅转身的间隙，压在碗底下。
地铁站里人丁稀少，显得格外冷清，安宅不禁裹紧了大衣。但是运送D2RX的升降机一打开，恰似打翻了游乐场里的泡泡球海，二十多个升降机出口流淌出三四百个大白球，汇成一股股白球的激流向扫码购票通道涌去——这都是周末人们派出代替他们游玩的D2RX机器人，安宅这个大活人反而显得和这出游的“人潮”格格不入。安宅叹口气，走到人类专用的购票口，掏出零钱买票进站。
地铁转城际高铁，一路无话，安宅发现不仅人类专用车厢里没有几个人，这些人之间绝少交流，就像车厢里坐的不是人，而是换上人形皮肤的D2RX机器人。这让安宅心底发冷，他比任何时候急切地见到香织，他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需要真人的温暖。
4、奥羽专线
香织家到了，安宅给她打电话，香织说已经梳洗打扮好了，这速度让他刮目相看。
安宅想起来初中时候，他早早来到香织家门口，等着香织一起去上学的情景。“噔噔噔”踩楼梯的声音一路下来，然后是餐桌上刀叉和盘子碰撞的声音，“我去上学了！”鞋跟踏过门槛时，往往夹杂着猫被踩尾巴“瞄”的一声惨叫，香织气喘吁吁地推门出来，拉起他就往学校狂奔。
有时安宅还要提醒一句：“你的网球拍没带？”
“完了完了，要被教练骂死了！”香织飞跑着回去拿网球拍，门槛处又传来猫的惨叫。
每次他去香织家里温习功课，猫不看安宅，而是警惕地望着香织，将自己的尾巴藏在身后。
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了六年，直到大学让他们去了不同的城市，安宅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。VR系统可谓是异地恋的福音，和D2RX机器人搭配使用真是天作之合，可香织为什么这么排斥？
安宅正想着，后面有人拍拍他的肩膀：“这么严肃，想什么呢？”
香织穿着浅粉色羽绒服和白色毛线帽，像个樱花味的和果子，羽绒服下摆露出方格短裙，光洁的米色丝袜显得双腿更加修长，太妃糖色的雪地靴似乎散发着甜味。一直练习网球的她动作富有弹性，走近安宅时竟然像猫一样悄然无声。
“我在想，怎么今天没听见猫叫？”安宅不禁想道：真人比虚拟的数码人漂亮多了。香织走近时，他注意到她毛线帽下露出挑染的咖啡色头发。
“哼，又拿我打趣！”香织拍他后背一下，惯于反手抽杀的网球动作差点把安宅的眼镜震出去。
在前往天羽山的路上，这种想法得以验证，奥羽专线的车厢里，其他男乘客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香织投来意味深长的一撇。车厢两侧堆满大白球，D2RX的主人让机器人尽量看到香织。
安宅叹了口气，的确，现在很少有人出门，热衷于在风景中自拍的人更喜欢让D2RX出去旅游，自己通过VR系统享受传输回来的实时影像。如果想在朋友圈分享，则将自己的影像合成到照片或者视频中，然后收获点赞。这也催生出无数视频合成软件和美图软件——这年头影像APP的人景合成技术不过硬，都不好意思出去融资。
似乎被众多D2RX看得不好意思了，香织靠近安宅，双手攀住他的胳膊。安宅心旌一荡，握住香织的手，闻着她衣领处肌肤的气息，感受她秀发流苏一般的顺滑。周围无论是D2RX还是真人投来艳羡的目光。
5、天羽山上
天羽山与两人分别所在的城市距离几乎相当，位于三角形的顶点。安宅和香织到达天羽山时已是下午一点，环山路没有台阶，全是柏油铺成的斜坡，两边由石块垒成路脊，青苔斑驳，靠山的一侧有泄洪的水沟。看到斜坡盘山路，缺乏锻炼的安宅不禁牙酸。
香织兴奋地将长发在脑后扎起马尾，走在前面，黑发在阳光下透出褐色的反光，安宅望着她的发梢泛出波浪，不由得跟上去。
山上植被丰茂，绿影婆娑，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，一阵阳光，一阵暖意，一段树影，一段阴凉……在这甘洌的浓荫与暖烘的日影交替出现的地方，足以让内心蒸腾出微醺的醉意。安宅望向香织，她的目光一下击中了他。
安宅不由得想起六年的青梅竹马，想起大学时代长途跋涉的爱情，想起第一次拥她入怀……究竟是什么阻隔了两人的距离？是双城之间需要城际高铁往返的距离，还是VR装置大行其道之后对虚拟现实的沉迷，还是D2RX代替人上班之后对分身机器人的强烈依赖？
香织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，像中学生一样羞涩地闭起眼睛，微启的双唇泛起珍珠粉的光，安宅都快忘了，那是像布丁般甜美，还是松露般温润柔软。他不禁也闭起眼睛，深深地吻下去，那一刻，他想起家乡的玫瑰馅大福……
他们正在拥吻，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物，安宅一看，原来是几台D2RX，它们的主人很久没见过活人亲吻了，竟然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。香织看到这一幕脸上绯红，拉起安宅的手向山上跑去。几台D2RX竟然还想跟上来，紧追不舍，安宅踢起几颗石子，圆球状的D2RX急忙东倒西歪地躲避。
香织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般哈哈大笑起来，安宅则心下恻然，庆幸今天和香织一起出来，他感到过去过度沉迷于VR设备带来的短暂愉悦，差点失去最宝贵的珍宝——纵然前几个周末被加班搞得疲惫不堪，也不该自欺欺人，成为不陪香织出来的借口。
